近日

　　閩侯縣作家協(xié)會主席吳晟

　　閱讀貞堯仔創(chuàng)作的

　　散文隨筆集《番薯情》

　　頗有感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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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淺嘗《番薯情》

　　閩侯 吳晟

　　我是一口氣讀完這本精彩的書,，談幾句粗淺的感受,。

　　首先，在題材選擇上,，就很見作者的慧眼和魄力,。應(yīng)該說，在福州地區(qū),，大家對番薯都不陌生,，我們這一代人大多都有“番薯當(dāng)主糧”的經(jīng)歷，我小時候也吃過幾年番薯米,。也許正因為番薯太平常了,，反而容易被忽略，也因為太平常了,，可能不易寫好,，多少年來，據(jù)我有限的閱讀,，似乎尚未讀到以番薯為“主角”的系列文章,。直到今天，終于有一位作家,，選擇這小小的番薯,，作為支點，撬動沉重的歲月,，喚醒時間意義上的鄉(xiāng)愁,，帶著讀者回到物質(zhì)匱乏而鄉(xiāng)情濃厚的過去。

　　番薯和千家萬戶有關(guān),，容易共情,；番薯和幾代人身心相連,，連通代溝。書中父母形象也極具概括力,，投射著許許多多熟悉的勞作身影和可敬的精神面貌,。我讀到“母親善待乞丐”的段落，就很自然地想起我的曾祖母,，我家鄉(xiāng)在閩侯大湖,，當(dāng)時有乞丐來討飯，老人家會邀乞丐坐在餐桌吃飯,，下雪天,，她會讓我父親，撒點稻谷在山上,，擔(dān)心冬天小鳥無處覓食而餓死,。

　　我曾祖母和作者母親還有一個相同的習(xí)慣，就是盤髻子,，書中描寫母親盤髻子的情節(jié),，尤為感人，母親每天早起,，都以盤髻子的儀式,，“恭候破曉的黎明”，從年輕到年老,，從健康到病重,，都堅持自己盤髻子，盤出尊嚴,，盤出美麗,，盤出生命該有的神采。寫到母親在家庭中的奉獻,，作者這樣回憶,，“母親總是先打一碗‘高質(zhì)量’的滑粉給父親，再打給孩子們,，輪到自己時，就只剩湯汁了,?！?/p>

　　書中寫到父親帶孩子拾番薯藤時，父親說,，“藤再長,，攀爬得再遠，而根是本,，只有繞著根,、靠著根長,，番薯才能長得大、長得好,?！?他還帶領(lǐng)著一個生產(chǎn)隊，由于不識字,，就直接把私人印章交給會計,、出納保管使用，而同事也都經(jīng)得起信賴,，一絲不茍,，分毫不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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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長輩們過著苦日子,，熬出好品質(zhì),；吃著番薯米，養(yǎng)出好家風(fēng),。母親心靈手巧,、勤勞善良；父親吃苦耐勞,、正直嚴格,；鄉(xiāng)親之間友好互助、彼此信任等等,，這些在我們祖輩父輩身上常見的品德,，在今天，尤其在我們兒女一輩,、年輕一代,，已經(jīng)非常稀缺?？纯瓷磉叾嗌俸⒆釉陔S意糟蹋糧食,，在無度揮霍生活，以及過于物質(zhì)化的人際關(guān)系,，只圖索取無視付出的畸形觀念,，幾乎都到了讓人痛心的程度。從這個層面看,，作為養(yǎng)活了無數(shù)人的番薯題材的醒目呈現(xiàn),，本身就隱含了對“不珍惜”的生活方式，對“極自私”的人生態(tài)度的憂慮,、質(zhì)疑和審視,，盡管作者未必主動尋求作品的當(dāng)下意義，但意義本身卻總是在克制的文字背后自然閃現(xiàn),，從容溫暖的筆墨,，也有了冷峻的色彩,，或許，這也是《番薯情》能從一片散文田野中破土而出的理由之一,。

　　其次,，《番薯情》極具文本和語言魅力。明明知道它是散文,，讀著讀著,，仿佛在讀小說，仿佛寫的是“番薯”這個“主人公”走進人類生活的故事,。一路上,，“番薯”遇見了很多人物，母親,、父親,、老嬸媽、父親的同事和鄉(xiāng)親,，它是眾多人物之間的紐帶,，它見證了人與人的復(fù)雜關(guān)系和微妙情感；它也感知了人類的盼望和憂愁,?？赡苁怯捎诜淼姆至亢苤兀L期是人們的主糧,，它在書中占比也很重,，無論是現(xiàn)實分量還是文本分量，都迫使讀者重視它的存在,，甚至想從它的角度來猜測人類,，這種閱讀體驗很特別，也很有趣味,。

　　基于同樣的理由,，讀著它，偶爾也覺得在讀敘事詩,，番薯正如詩歌的意象,，暗藏復(fù)雜的人生。正如作者寫道“一個番薯,，分解成番薯粉和番薯仔,，二生三，三生生活百味,。” 番薯雖小,，但關(guān)聯(lián)廣,，內(nèi)涵深,，可多維解讀，可多方折射,，如“芥子納須彌”,，一嚼百味生。

　　同時,，本書的語言,，自成一景，融傳統(tǒng)文言,、現(xiàn)代漢語,、福州方言為一爐。像母親煮滑粉那樣慢慢煮熟,，像圍爐夜話那般暖暖道來,，質(zhì)樸無華卻有聲有色，新疆作家劉亮程說：“散文是聊天的藝術(shù),，把地上的事情往天上聊,。” 我想,，質(zhì)地好的散文語言,，應(yīng)有朋友聊天式的平易與輕松，也有智者對話般的節(jié)制和大氣,，讓人有所欣賞有所思,。讀《番薯情》，有此感受,。

　　有讀者認為我們福州散文語言地域特色不明顯,，語言面目比較模糊，仔細琢磨,，似乎有這么回事,，可能也存在這樣一個淺表的原因，不少其他區(qū)域的作家,，能自覺熟練運用當(dāng)?shù)胤窖?，使得文本極具在地表達特點，相比較,，福州散文確實沒那么強烈的地方話語信息,。這也許和福州是一座“海納百川”的城市有關(guān)，很多作家也非本地人,，即便是本地作家,，年輕一點的，對方言也已陌生。難得《番薯情》中,，作者大膽動用福州方言,，例如“厝邊、頭前,、大頓,、攀攬吃”等等，數(shù)量可觀,，卻行文無礙,。恰當(dāng)?shù)姆窖匀胛模屔⑽慕油诉@一方山水的氣息,，頓時語言鮮活,，眉目可親。

　　文中有不少句子呈對偶式連綿出現(xiàn),，雖整齊而不板滯,，既調(diào)整行文節(jié)奏，又增強情感力量,。還有很多干凈利落的短句,，張力滿滿，投放在寸土寸金的文章領(lǐng)地,，價值明顯,，這顯然得益于傳統(tǒng)文學(xué)的滋養(yǎng)，他寫得自如,，我們讀得暢快,。

　　此外，我還覺得《番薯情》稱得上鄉(xiāng)土生活的教科書,。作者幾乎打開了整個漢語動詞工具箱,，把每一項農(nóng)活，每一道食物制作流程,，都描寫得詳細而精準,，用具、主材,、配料,、工序、動作,、甚至前后動作的過渡,，干活時的表情、氣息,，一呼一吸,，一撇一捺,，細如針腳。有興趣的讀者,，只要按照文中所寫,，跟著父親學(xué),，必能種出像樣的番薯,；跟著母親學(xué)，必能做出可口的美食,?！斗砬椤分愿腥耍c作者的這一份細心和耐心,，密不可分,，作者完美傳承了父母的匠心和巧手，在散文的天地里精耕細作,，所描繪的一方鄉(xiāng)土一代人的勞作與生活,，就真實可靠，值得信賴,，讀者可看見,、可聽見、可深思,，可遐想,。

　　一百年前，一位美國學(xué)者心中一直有個謎團,，到底是什么模式,，能夠持久養(yǎng)活人口眾多的東方民族，于是他長期訪問了中國,、日本和朝鮮,，尤其深入了解中國的農(nóng)耕模式，他認為找到了答案,，回去寫了一本書《四千年農(nóng)夫》,，詳細介紹了中國傳統(tǒng)原生態(tài)的耕作方式，中國人在種田之外,，還善于利用農(nóng)閑時節(jié),，把房前屋后的空地開辟成菜園、果園,，除了塑料之外的所有生活廢棄物,，幾乎都可以做肥料，甚至沒有可扔的垃圾,，一直施用有機肥料,，就保持著土地的肥力，不像他們用了化肥，會讓地力遞減,。在這里,，土地、時間,、物資,，都得到最充分利用，正是這種可持續(xù)的農(nóng)耕模式,，把中華民族養(yǎng)活,、養(yǎng)大、養(yǎng)好,。從某種程度上看,，這一本不很厚的《番薯情》，就凝練著深厚的農(nóng)耕文化,，微縮著中國廣大農(nóng)村的生活圖景,。家鄉(xiāng)是縮小的祖國，祖國是擴大的家鄉(xiāng),。寫出了家鄉(xiāng),，也就呈現(xiàn)了祖國，眷戀著鄉(xiāng)親,，也就熱愛著民族,。

　　作者心細而情深，他必是懷著隆重的感恩而執(zhí)筆,，他必是等到感動來臨才書寫,。作者熱愛生活，也善于思考生活,，正是這種熱愛和思考,，賦予他強大而細密的回憶能力，賦予他讓陳舊的事物復(fù)活的本領(lǐng),。謝有順教授說,，“日常生活是時間長河中最為穩(wěn)固的部分，是人類精神永不破敗的肉身,?！?讀完《番薯情》，我們有理由相信,，那些即便已經(jīng)遙遠的煙火日常,，在作者心中，也從未破敗,，一用心,，一動情,，它就復(fù)活。讀者遇到有心的作者,，是一種幸福,，今天，這種幸福還帶著番薯的滋味,。

吳晟/文